病人法x医生英,旧日情人。
原《Life is Dear, Love is Dearer》1至50节,于15年完成的重修版。
—————————————
心电图伴随着嗡鸣拉开一条长长的直线。我机械地命令立刻复苏抢救,尽管我并不抱希望。真正的死亡一旦在那里等待着,再高明的医术也无力回天。
护士摇摇头,宣告病人的死亡。
我麻木地点头。尽管作为医生,我已经习惯了睡不好觉,但我仍然很困。我仿佛听到了家属的啜泣。不应付完他们,我是回不了家的。
死者的眼睛茫然无助地睁着。惨白的灯光晃得我眼睛疼。我抬手合上他的眼睑。
“我们分手吧,亚瑟。”
我皱了皱眉,往下翻那几条伊莎的未读短信。
“我不想说你是个好人之类的话,因为你不是。你无趣,冷淡。不知道医生是不是都和你一样死气沉沉。就算他们都是,你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我以为这和你小时候的家庭环境有关系。我想爱情能够点燃你,所以我决定试着和你交往。但是我发现我错了,那就是你的本性。”
“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我现在和你分手,不但没有伤心,反而觉得解脱。”
“你肯定也是。”
我放下手机,把窗户推开。浓重的灰湿的雾裹着城市。我点燃一根香烟。我重新做回单身汉了。
伊丽莎白说的是对的。我不知何故,一点都不感到悲哀。
我值夜班时接到了一个急救电话。
我本以为这是个恶作剧。然而电话那端传来沙哑,带着苦笑腔调的声音。“拜托,我的医生。”之后就一片沉寂。我意识到今天晚上恐怕得忙起来了。
他因为长时间的写作消耗了过度的体力,头晕的厉害,而且发着高烧,在昏迷之前打来了电话。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他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电话线从桌沿垂落着晃荡。
人在死亡面前总有极大的求生欲,这种例子每一个医生都见过很多,包括我自己在内。
然而最终每个人都要死。
那是一个平凡的,没钱的作家。住在狭小凌乱的公寓里。
和他一同进入医院的还有一个笔记本和一支歪了头的旧钢笔。是他攥在手上,贴在胸口的。
笔记本的扉页写着《Life Is Dear, Love Is Dearer》,像一本三流书店里出卖的不伦不类的小说。右下方还有他的名字,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那圆体字实在是花里胡哨。我往后翻了一页。
“献给我的爱人。”同样的流畅的字体写着,“亚瑟.柯克兰。”
波诺弗瓦依然没有醒来。我成了他的主治医师。我帮他了垫付目前为止花掉的医药费。那金额不属于可以一笔勾销的范围。
我联系不上他的家人,他除了想必不高的稿费,没有什么额外的经济援助。同样也没有额外的负担和束缚。家庭是一座牢笼,一种束缚,我清楚极了。
也许他早已知道自己有多虚弱,但绝不知道他真正的疾病。我想要等过一段时间,再告诉波诺弗瓦他的身体状况。原因在于他,也在于我。
波诺弗瓦不会死。我经过他的病床,驻足打量他。他虽然比正常人消瘦一圈,金发散落,眼睛阖着,但心跳有力。
我莫名地烦扰。我关上病房的门,走到天台上。在医院工作时我常到这里抽烟。
我以为我从不相信直觉,然而那个几乎是凭空冒出来的念头如此坚定地存在着,以至于我无法不相信。波诺弗瓦是生命女神的宠儿。他现在三十岁。死亡对他而言太早了。
我将烟灰掸在空气中。我很难想象,他的生命像世上所有人一样,终有一天会迎来终结。
那是个灰蒙蒙的雨天。波诺弗瓦终于选择在我查房时醒了过来。
我注意到波诺弗瓦时他已经醒了,躺在一片雪白间。他偏头看着我,双眼里倒映着我的影子。他的金发垂落在脖颈和面颊上,然而他并没有用手去拔。
我站在床头俯视着他,视线与他交汇。我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但什么都没有说。
过了一会,波诺弗瓦轻轻呼出一口气,放松神情。他沙哑的声音盖过窗外淅沥连绵的雨声:“喔……那么,你是一名医生,还是天使?”
我客气地告诉他,他的生命还不在上帝手中。
“好吧,医生。”他四下环视:“那我的生命在你的手里吗?”我愣了一下,发现这是双关。他指的是他的笔记本。
他得知我替他保存着笔记本和笔时微笑起来,双眼闪烁着光采,几乎不像一个病人:“你看了它,不是吗?”
我否认了。我具有基本的不窥视隐私的道德。他却不理我,继续问道:“你喜欢他吗?那个瘾君子?”
我再次强调了一遍我没有读过,却发现掉进了陷阱。
“读过——?”他抑扬顿挫地重复一遍,饶有兴趣地望着我:“好吧,可那你怎么知道他是我小说里的人物呢?”
我把笔记本和笔交还给了波诺弗瓦。但这并不能阻止在当天下午,波诺弗瓦就开始给我捣乱。
在我从手术室中走出,拖着步子回到办公室,想要一杯茶时,却看见波诺弗瓦穿着病号服,悠闲地抽着我桌上的香烟。云雾熏绕着他的脸部轮廓。他转过头望向我,眼神带着缠绵的倦意,用大提琴般的声音唤我的名字:“亚瑟?”
我有些恍惚,只是一瞬间。
抽烟或酗酒的医生并不在少数,我属于前者。然而我见到的入院仍然抽烟的病人却不多。尤其是患了白血病的。
我恼怒之下把波诺弗瓦半推半拉地丢回了病床上。我们几乎快要扭打起来。而我终于没忍住,一拳揍在他的脑袋上。
“好好躺着,给我忘掉你那些见鬼的趁着生命及时行乐的念头。”我不得不把波诺弗瓦按在床上,压住他的手腕。他这是在自杀。我对着他的耳朵低声斥责,怒气之下叫出了他的名字:“你得的是白血病,弗朗西斯。你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他愣住了,突然噗嗤一笑,热气打在我的脸上。我怒视着他。他到底清不清楚我在说什么?
“亚瑟。”他轻声说,眼神里半是捉弄半是诚恳:“好久不见。我真高兴看到你还没有被闷死在天使的白衣里。”
波诺弗瓦看上去对于他得了白血病并不感到紧张惶恐。
“哥哥我真倒霉。可是人都是要死的,医生。比起死亡,我更惧怕疼痛。所以请让我把恐惧留给骨髓穿刺吧。”
他低下头去继续在笔记本上书写,骨节硌在他颈后的皮肤下。他手腕上青紫色的静脉像是涂抹的眼影混在了一起,大片的模糊。
我提醒他医药费。然而他眨眨眼睛,说他不介意暴尸街头,只是请求我在他的尸体边放一支玫瑰。最好还能够让他把小说写完。“需不需要出版倒不成问题。”他补充:“既然你已经读过了大部分。”
波诺弗瓦在医院楼顶上消磨了大半个下午的时光。他站在天台的一头扶着栏杆向下望;我站在另一头,仰着脖子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我不想让他吸二手烟。
楼顶上的景色没有什么好看的。一片惨白的空旷的天空,然而弗朗西斯好像很满足于此。他抱怨室内的消毒水味太重了,就连我的身上也全是那种味道。
“简直就像是一个笼子,把你紧紧关在中间。”他说:“亚瑟,你记不记得以前你特别喜欢那种廉价辛辣,闻起来一股烟味的男用香水?”
我把烟从唇边拿下,警告他如果他再不回到病床上躺着,我就停止帮他垫付医疗费。他叹了口气走下台阶,我跟在身后。他脚踝露出一片红疹,随着步伐被裤脚遮住。
开始化疗以来,波诺弗瓦眼睛下面的两轮青紫更深了。他觉得这很滑稽,然而他并不觉得毫无食欲有多么滑稽。
他没有按铃叫护士的习惯。有一次他吐在了地上,胃酸在呕吐物里占更大比重。
如果他的目的是通过这种方式,迫使我在他病床边多待的话,他是不会得逞的。他好像是认为拿我寻开心要比与护士调情更愉快。
谁都没有把生命当作换来这种乐趣的资本的自由,即使对于波诺弗瓦而言。我的职业磨灭了我对死亡的畏惧,但至少教会了我这点。
波诺弗瓦占满了我大部分的时间,弄得我筋疲力尽。我现在才想起来要通知我远在英国的家庭,我和伊莎分手了。
这不是容易的事。斯科特像是早有预料一样嘲笑了我。我父亲显然感到不快。他认为我应该早点在情感上安定下来,组建一个家庭,三十岁以前有两个孩子。他多次含蓄而态度明确地对我提过。
“我还以为你的船终于能够靠岸了。”威廉很可惜地叹着气。过了一会,他轻声说:“我就知道。这么说,你还在留恋你初恋的那座小岛啰。”
“没有。”我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
波诺弗瓦一天之内吐了两次。
“我不可能随时在你边上待着供你找乐子。”我指责他。他以为他真的能够肆意妄为吗?“你就不能按铃叫护士吗?”
“如果有美丽的护士,哥哥我当然愿意。”他把手里的钢笔放下,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像是一层云翳笼罩在他周围。
我突然意识到他其实是个病人。病得很严重。
那只是单纯的血液病。他在做化疗,这意味着他吃不了太多东西,难以维持良好的睡眠。不能进行体育运动,不能去人多的地方。
就是没有任何深意的平实的事件在决定他的生命。如果他死了,那么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没有什么征兆,波诺弗瓦突然发起烧来,伴着轻微的痉挛。
他一开始剧烈地咳嗽,支撑着床边想要坐起来。护士制止他,然而他摇了摇头,扎针的手紧紧地攥住床单,就像挂在悬崖上的人死命地抓住石块。
他几天来逐渐失去光泽的金发像枯草一样散开,露出他过大的病号服遮掩不住的肩胛提肌。他垂下眼睫,嘴唇微微张合着,然后他自己倒了下去。
他每一块肌肉都在交替收缩着,颤抖着。护士对我这么描述。但他的眼神中完全看不到能够支撑他动弹的气力。
我赶了过去。
我的病人被注射着抗生素,独自躺在那里。床头柜上放着他的笔和本子。他的颧骨看起来格外突出,皮肤像是蒙上了一层透明的膜。
如果波诺弗瓦是随便什么人,我恐怕早已下了病危通知书。
但是直觉又来了。我靠在病房门口,仰起头,闭着眼睛听那个声音絮絮细语。波诺弗瓦微弱而沉重的呼吸依然存在着。
不必为他喜忧,我所见的表象不会扼杀他的生命。波诺弗瓦大概是个幸运到极点的家伙,就连死神都唾弃他。他是与众不同的,他不会死。
晚上我坐在他的床边。他额头滚烫,却低声地对我说:“医生,这儿真冷。”
我仿佛隔着黑暗也能看见他干燥的双眼,微微闪烁着星似的光亮。整个医院像是潜藏在黑暗的深海里,细微的波浪摇晃着生命。我低下头去,手穿过打结的金发,箍在他的后脑上。我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他的。
“我是天使。”我恶狠狠地说,声音听起来像恶魔的:“我来传达上帝的旨意。他不需要天堂再多一个讨厌鬼,就连地狱都没有空出来的名额。”
“可是你的绿眼睛更像狼。”他的声音中有一丝颤动的涟漪般的笑意:“好吧,我的天使。你喜欢那个瘾君子吗?”
我回答:“要是你活下去,我就告诉你答案。”
波诺弗瓦没死。起码他熬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就开始翻我放在他床头柜里的红茶。是的,我承认把我办公室里的一些生活用品搬到他这来了。
波诺弗瓦用他惯常的夸张的语气为我描述,他在梦里走到了地狱的大门。阴冷的空气舔舐着他光裸的脚腕,他每一步都像踩在毒蛇的皮肤上。
然而我骑在刻耳柏洛斯的背上,把他撵走了。
他摇摇头:“真是个噩梦。”
我帮他办了大部分手续,把行李留给他自己收拾。然而他过了一小会,又来敲我办公室的门。
我不得不探出头来。我还以为他会给我一个French Leave。
他穿着来时的那套衣服,纽扣松开两颗。原来他脖颈下的肌肤上生着红疹,现在只有锁骨的痕迹。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朝我偏头朝我微笑了一下:“我真的要死了,对吧,医生?”
我愣了一下,然后回答:“是的。”
波诺弗瓦暂时出院休息几天。我说服自己,他的出现也不过是暂时的。像我曾经壮着胆子走进他的世界那样,暂时的。最终我走远。
但我从未想象过他会得白血病。医生的眼睛看见过无数具病怏怏的躯体,和他们脆弱的灵魂。此刻波诺弗瓦站在其中。他因为化疗掉光头发的模样一定滑稽透顶。
我突然想起没有人能在他出院的时间里照顾他。
入秋以来天气开始转凉。
波诺弗瓦站在超市外的花坛边上,朝过路的女士眨眼睛。他看见我提着大包小包瞪着他,于是招了招手走过来,若无其事地从我手里接过最轻的袋子。他甚至调侃我购物速度慢的像乌龟,让他在外面等了一个多小时。
“嘿,别在秋风里傻站着了。”他打了个喷嚏:“拜托,就算你愿意受冻,哥哥我还想早点回去呢。”
我把目光挪到他的行李箱上,又挪到他脸上。他恍然大悟地拍拍脑袋,告诉我他已经为了省钱退掉了租的公寓。
“感谢上帝,你只用一两天就又可以滚回医院了。”我咬牙切齿:“和流浪狗睡一两晚也不要紧。”
我拒绝了波诺弗瓦做小甜点的建议,并警告他不要再去人多的地方乱逛,尤其是街上。抱着狩猎异性的目的也不行,他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他耸耸肩膀,低头把被褥铺到沙发上。他的脸被垂落的鬈发盖住。
“晚安,医生。”临睡前他对我笑笑,关上了电灯。
我莫名觉得有些胸闷,去露台上一连抽了三根烟。
波诺弗瓦坐在沙发上。他从镜子里看着我给领带系上温莎结,理顺衣褶,最后蹙眉拨弄一下我难以驯服的头发。
“亚瑟啊亚瑟。”他叹了口气。
“我是个医生。”我没头没尾地回答,拎起皮包出门。
我不喜欢波诺弗瓦叫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几年来一直没有变化,像一把钝得让人难以想象的美丽的刀。切割开一层皮囊,露出我腐烂而鲜活得不堪入目的少年记忆。
波诺弗瓦在卫生间里待了一小时,我不得不到邻居家敲门。那对双胞胎中的一个夸张地咧嘴,称呼我老兄;另外一个一边替我寻找理由辩解,一边体贴地嘱咐我,他们的马桶冲水功能不太好。
我尴尬得恨不得像土拨鼠钻到地下。
我提起裤子,把愤怒咽下,然后告别。不管波诺弗瓦在厕所里做什么,我都得把他揪出来.房子是我的。
我喊着他的全名推开大门。波诺弗瓦抬手撩了撩头发,玩味地朝我挑眉。
我总算知道他在卫生间里做了什么。
原本那些头发已经因为化疗开始脱落黯淡了,像是枯草。
但现在,他把他的鬈发梳理的和橱窗假发一样。他让它闪烁着波浪般的光,和太阳相互照耀。
我紧紧盯着他,没法思考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轻笑一声,却往我手里放了一把推子。
“总是要掉的。“他解释:“还不如你帮我剃掉,医生。”
死刑犯要求死得其所时也是这样的声音。有一瞬间我以为他真切发觉死亡就在身前。
然而我很快明白,他不过心疼“美丽的秀发”而已。
我原本想赶他去理发店,但鬼使神差,桌布在他脖颈上围好了。波诺弗瓦侧头朝我微笑。
我咂了咂嘴,上前去按住他的头皮,强迫他转向镜子。
我从没给人剃过头。我的动作生硬而小心翼翼,像初学写字的孩童,缓慢地一点点沿着某条轨道挪动。我对人体一点都不陌生。随便在人的身上指向一个部位,我都能说出皮肤下掩藏的肌肉脉络和骨骼名称。
但我不熟悉这种陌生的触碰,仿佛波诺弗瓦就是一块画布,而我仔细地沿着画布的褶皱描摹每一道痕迹,生怕画坏了一笔。
“放轻松,亚瑟。”他闭着眼睛对我说,顿了顿,然后微笑起来:“不过也没关系。当初我为你纹身的时候手也抖得这么厉害。”
我像一个手握镰刀的死神,收割金色的临冬麦穗。
我关闭电动推子。他光裸的头皮显露出来,几乎紧紧贴着头骨。我在医院看见他时就意识到他瘦了。但现在,就算他的骨骼从皮肤下拱出来,我恐怕也不会奇怪。
他看了看镜子,耸肩瞥向别处。他和往日相比像个赤裸干净、无所适从的新生儿。我觉得他不加修饰的脑袋觉得陌生。好像今天我才真正认识了波诺弗瓦。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人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分外清醒。
“难看得要命。”我说:“你应该去买顶假发。”
他耸耸肩膀,解开桌布:“谁知道呢。”
盘卷的发丝一缕缕从他肩上、腿间滑落,纺出的金线似地躺在地上。几年以前我曾经亲吻过的金发。
波诺弗瓦明天要回医院。治疗远没有结束。
我在黑夜中睁着眼睛。我想起来戒毒的时候就这么一个人躺在床上,拉上窗帘,死死地屏住呼吸。巨大的压力灌满肺腔。那时我咬自己的手腕,在身上抓出血痕,像被捕杀的独角鲸一样翻滚。
我的毒瘾不大,但我仍不知道我是怎么自己坚持下来的。
弗朗西斯做的好事。我喘了口气。我的记忆开始翻腾,甚至越过了弗朗西斯曾经参与的部分,回溯到童年。
我小时候父母离异,威廉与斯科特和母亲一起住,我和父亲一起。
他是个因循守旧的人,看似不能更加普通平凡,却好像与外界是全然不同的东西组成。我一直活得和他一样。每个班里都会有的那种好学生,穿着笔挺的衣服,神情严肃刻板。相应地,常被孤立或者嘲笑。
我起先忍耐,然后忽视。直到三个男孩想要在我的脸上用水性笔画画,我们打了起来。我一挑三。我的眼角破了,右腿扭伤,几乎站不直。但是我赢了。他们有两个落荒而逃,还有一个躺在地上仰面朝天,粗重地喘气。
我俯视着他。我满身伤痕,炙热的血管突突地跳动。我本不用忍耐他们的嘲弄。如果父亲不是那么教导我,我可以活得比现在好得多。
我摇摇晃晃地回家。我想告诉父亲我刚刚做了从前的我绝不敢做的事情。并且我成功了。周围的人偶尔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我反而高高仰起头。我从来没有感觉过这种滋味。我甚至想再打一场,把他们全部都按在地上。
“亚瑟?!”父亲合上报纸,惊怒地叫我的名字。
我紧张而隐约期盼地告诉他,我刚刚凭我自己打败了三个对手。然而他打断我的话,眉头紧蹙,要求我坐下来告诉他事情的原委。
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激动,只有担忧和巨大的谴责。
“我会和你的老师和校长反映。”他沉吟着,终于用失望而果断的语气说:“我不允许这种情况再发生。你不能变得和那些街头混混一样,绝不。”
“现在,把医药箱拿出来,回到你的房间自己上药,然后自己好好反省一下。我想惩罚你,但是你看起来已经尝到了疼痛的滋味。”他说着摆摆手,拨通了学校的电话。
我一瘸一拐地上了楼,愣愣地望着手臂上剧痛不已的伤口。房门紧闭着。楼下传来父亲的声音:“亚瑟能遵守规则,我也希望贵校的学生……是的,健康的成长。”
第二天我低着头溜进学校,像个罪人。那三个男孩中的一个,带着德国口音的银发男孩朝我啐了口唾沫。我看在眼里,却没有回应。
伊丽莎白曾经说我无趣冷漠。这话是有道理的。我随着年纪的增长和父亲越来越相似。我并不是天性如此,只是我的棱角早在童年被尽数掩盖。
然而我毕竟还是和父亲有不尽相同之处,所以我们疏于交流。我知道我和他不一样,我体内的异常和叛逆甚至超越常人。
只是我全都掩盖住了,直到遇到弗朗西斯。
回忆过去带给我翻腾的焦虑。我直挺挺地躺着,猜自己要失眠了。
门外传来赤足踩在地上的声音。我以为波诺弗瓦只是想喝水,但门上传来仪式性的敲击声。我没来得及坐起来,他就直接开了门。
“医生,我失眠了。”他说:“给我开点药吧。”
他站在床头,呼出一口气,眼睛闪着湖水的光。
我没有应声,打开手机查看时间。凌晨一点。然后我威胁他滚去睡觉,否则我就要把他打成白痴丢到大街上。
他最终妥协了。轮到我站在沙发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又要求我随便为他读点什么东西。我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他绝不会老实睡觉。我只好随手从茶几上拿过一本诗集。封面上写着叶芝的名字。
“选一首吧,亚瑟。”他闭上眼睛,轻声催促我。
(英国秃顶)
波诺弗瓦的表情少见的因为疼痛微微扭曲。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按压着扎针的伤口附近。
“有点疼。可能不止有点,医生。”他指向右手手腕,又指向边上的本子,问我能不能换个地方扎针。“我没法写字。“
我告诉他他得了白血病时,曾经对他说,噩梦才刚刚开始。我又想提醒他,噩梦不会轻易放过他。但我突然发觉自己顿住了。
波诺弗瓦看着我,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恰恰不愿承认的。
“是正常的。”我告诉弗朗西斯:“我会给你拿些退热药。安静地躺着。”
他有气无力地轻轻拍打着自己的额头,潮红一直蔓延到手臂。疾病蒸干了他的气力。“医生……”他动了动嘴唇,轻声唤我:“帮忙把我的扣子解开,行吗?”
我顿了一下,拧起眉毛打量着他。然而我最终俯下身,把他的纽扣一粒粒松开,指甲刮蹭到他滚烫的皮肤。我有点指尖发抖。
他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神情倦怠:“谢谢,好多了。”
我呆立了片刻,他已经昏睡过去了。
我忙碌到入夜才下班。我独自走在街上,瞟见橱窗里我自己的倒影。
我停下脚步和他对视,发现眼睛周围也泛着一圈隐隐约约的青紫。昏暗的夜里,我看起来甚至像个幽灵。比波诺弗瓦也强不到哪里去。
我知道原因。波诺弗瓦是我遇到过的最让人操心的病人,我甚至还要照顾他。哪怕我刚刚当上医生,怀抱着尚未磨灭的职业热情治疗病人时,也没有像对待他一样无微不至。
我知道原因。不仅仅因为我们曾经相识。
那天中午休息时我没有待在医院。我不想看着波诺弗瓦,我一直盯着那张脸起码有两个月,看着他在病痛下逐渐消瘦。简直就快和蒙克的《呐喊》差不多了。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病人,痛苦的人,将死的人或是尸体。但我仍然觉得,我多凝视他的眼睛一分钟,或者触碰他静脉蜿蜒的手背,我都会窒息。
该死。我还是个医生。
我学医以来的第一节解剖课后吃午餐时的感受和现在差不多。我加快了脚步。
几分钟前我四下张望,不知道要去哪。于是我就跟着自己的脚尖往前走。有个声音告诉我,我会去到何处。我绕弯、躲避、最后还是要走到那里。
日光下,这条街道就和沉睡的苍蝇一样寂静。寻欢作乐者到了晚上才会出动,蓝紫色的灯光把街头涂鸦照耀得光怪陆离。
这里一点都没变。我走过去,在斑驳的涂漆下寻找弗朗西斯的字迹。我记得他用一支歪了头的钢笔写上去,在其它鲜艳的色彩掩盖下渺小晦暗得好像蚁虫。
”这不是很别致吗?”他微笑着转向我。
我转开视线。我早该猜到。那行字不见了,或许被别的涂鸦掩盖了。
就是不见了。
我转过身,看见那扇门。我站在原地,然后走上去。我的脚步声和心跳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我在那扇门后第一次遇见弗朗西斯。
我把手放在门上。空气中的冷意渗入皮肤,让我打了个冷颤。
我不知道我要进去做什么。
但总比站在外面像痴呆一般看着,什么都不做好。
我敲了两下门。声音发闷,像胸腔里积着痰的肺癌患者的咳嗽声。我等待着,然而没有应答。
整条街上只有我的呼吸声。一只鸟飞落下来,旁若无人地在地上东啄西啄。
我蹙起眉,抬手又敲了两下。一切依旧安静得如同墓园。
这就完了?
我睁大眼睛。那扇门的模样没有一点改变。就像我还是个年轻的大学生,壮着胆子晕晕沉沉地站在门口。而门里面弗朗西斯结束了工作,正在收拾纹身的器材。
下一秒他就会走过来,不情愿地把门拉开一条小缝。黎明下,弗朗西斯的眼睛带着困倦,迷幻剂的气息在发间弥漫。
起码我的记忆里是这样的。
我试着推开门,却发现它锁上了。我扶着手臂斜倚在门上,里面没有一点动静。
固若金汤。没有一丝光线能漏进去。
我在勇气和绝望驱策下,试图推开记忆的大门。然而它冷酷地拒我于千里。
我原指望看到弗朗西斯的纹身店,除了陈设落灰之外没有丝毫改变。我记得那张纹身床的柔软,和腿根玫瑰纹身的阵阵刺痛。
但如果我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不可能。
波诺弗瓦现在是个平凡的,没钱的作家。住在狭小凌乱的公寓里。他还是个光头的白血病人,缩在消毒水的气味里等死。
这家纹身店恐怕早就不属于他了。也许他把这里卖了,也许他丢下就走了。
而弗朗西斯也早已丢下亚瑟走了。亚瑟也丢下弗朗西斯走了。
我的手机突然尖利地响起来。“你在哪儿?”护士的语气急躁而包含责备:“午休结束了。快点回来工作,医生。”
“你心情不大好,医生。”
我专注地盯着波诺弗瓦的吊瓶,探身去仔细观察液体流速,心不在焉地回答:“什么?”
他似乎叹了口气,伸手拽住我的白大褂:“你明明听清楚了。”
“放手。”我把他的手扯下来,把钢笔塞进他手里:“我只要见到你心情就不好。写你的小说去。”
他挑了挑眉,我知道他用让人难以忍受的目光正打量着我:“我还以为你至少说起话来没那么任性了,亚瑟。”
晚上倒在沙发上时我总算可以软下来。
今晚医院有人会照料波诺弗瓦。我皱起眉头,回忆附近提供护工服务的机构。为什么我早先没想到给他请护工?
我受够和他朝夕相处了。我看着他逐渐孱弱然而却无所作为。我可以给他开各种各样的药,规划治疗方案,可以给他买几十顶假发。
但事实上,那没有半点用。
我是个医生。我治过很多病人。我看过很多病人死。
现在轮到我看着波诺弗瓦了。
我想起昨晚波诺弗瓦就在沙发上睡觉,我现在倒着的地方。我把脸贴在皮革上,找不到一点人的体温。
第二天早晨我查房时,波诺弗瓦朝我问早安。他的神色正常得仿佛健康人。也许他睡了个好觉。
他看了一眼我的眼睛下面。我知道那里的眼圈像是被人揍过。
“你喜欢什么样的护工?”我问他。他愣了一下,我只好接着说:“快点。趁现在我不介意给你选择的机会。”
“喔。”他从鼻腔里发出轻微的哼声:“长时间照顾病人也许是有点累。”
“我是个医生,这意味着我还有别的病人要治。”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还得工作。你知道我不可能一直和你扯在一起。”
他耸耸肩膀:“好吧,说实话,哥哥我也不知道。麻烦你了,医生。”
波诺弗瓦以为我厌烦了照顾他。我公式化地询问他身体状况时他的态度平淡然而愈趋敷衍,反倒和年轻的护士们谈笑风生。
我不觉得这件事影响了我的病人的治疗情绪,所以也不打算对他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这就是事实。
我夹住一根烟,送到唇边点燃了。我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值夜班,没人会在意一两支烟对空气的污染。
遇见波诺弗瓦后我抽烟的次数就变少了。
我想不通为什么。他带来的烦恼需要大量的尼古丁来抑制。
和弗朗西斯厮混的时间里我向他学会了吸毒,我们分道扬镳之后我更加依赖毒品,仿佛那撮粉末变成了弗朗西斯的替代。
直到我终于把它戒掉,我又染上烟瘾。烟草于我而言是毒品的替代。
我在桌上碾碎烟蒂。我想我知道原因了。烟草是弗朗西斯的替代。我挣扎着自拔。
“他很挑食。”我驱使着车辆向医院行驶,一边计算着能不能冲过这个红绿灯,一边叮嘱副驾驶上的新护工:“但我宁愿你给他喂点营养的东西。不用宠坏他的胃口。”
“放心啦,柯克兰先生。”那个带着意大利口音的年轻人愉快地点头:“我保证绝不会亏待你的波诺弗瓦先生。”
我想纠正他波诺弗瓦不是我的,却觉得欲盖弥彰只好忍住。我咬牙切齿地踩下油门,打着方向盘冲出去:“用不着太体贴,瓦尔加斯。给他吃点苦头。”
“哇哦哦——”他惊呼:“你开车真猛!我以为医生都是中规中矩的呢。”
“你说的没错。”我回答。
波诺弗瓦和瓦尔加斯相处得好。至少瓦尔加斯看起来没有想殴打他的欲望。我不清楚我该不该觉得奇怪。
波诺弗瓦第三疗程结束那天的下午我支付他薪水,约好下一周继续工作。那护工告诉我,波诺弗瓦是个让人高兴的相处者——“他甚至可以教我画画!”他的表情看起来分外得意。
“那不奇怪。”我礼节性地笑笑,听见自己主动说:“他以前是纹身师。”
“费里西安诺问我,我和那个眉毛粗粗的医生到底是什么关系。”波诺弗瓦说着拉开我的车门。他看起来令人意外地心情很好,
我拉紧安全带,不舒服地挪动身体:“你怎么回答?”
“我让他猜猜看。”他说:“然后他猜我们是旧情人,我狠狠地伤害过你,所以弄得我们之间关系紧张。”
我看着后视镜,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也无从想象。我猝然想起波诺弗瓦那个本子上的第二页写的字。“献给我的爱人,亚瑟.柯克兰。”
我继续倒车,让声音里蒙上讥讽:“他猜得真准。”
“你当真这么想?他还有后半句。”波诺弗瓦促狭地低笑起来:“但哥哥我可不打算告诉你。”
我提醒波诺弗瓦,接下来他有一个多月不能出院休息。”
“天呐。”他冲我抱怨:“在病房里过圣诞?”
“庆幸吧。”我回答:“至少情人节你不用在这里受煎熬。要么你活下来,在世界上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女人身边;要么你死了,在地狱里待着。”
“怪毛骨悚然的。”他耸耸肩膀:“你好像更期待后者。”
回家的途中车子经过超市。波诺弗瓦问我是不是后悔让他搬过来。
天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我只好如实作答:“后悔。”
我后悔遇见他。
波诺弗瓦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唔,我猜也是。”
我早上起床时沙发上只有没叠的被子。波诺弗瓦的行李箱不见了。他拿走了花瓶里的一朵假花。
我胡乱抓了根烟。波诺弗瓦搬来之后我就没在室内抽过烟。我比他本人还看重他的性命。我从不知道哪个白血病患者会自己到处乱跑。
我丢下吸了一两口的烟,用脚尖碾碎。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总不能放任他自寻死路。
我打了个电话请假,摔上门,穿着睡衣发动车子。
波诺弗瓦这个白痴。
我闯了三个红灯,被竖了五个中指。
我以为我了解波诺弗瓦入骨。我们之间藕断丝连还被重新缝合,却只轻轻一扯就瞬间崩溃。 比如我现在连波诺弗瓦的手机号都不知道。
我开去医院,护士惊讶地看着我的睡衣。我把波诺弗瓦的病床掀翻过来,连根头发都找不到。哦,他是光头。
然而他的本子和笔放在枕头下。谁知道这又是什么鬼把戏。
我犹豫了一下,抓起它们就跑。我不想让更多人来看我的睡衣秀。
我得快点找到波诺弗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他在外面待得越久就越容易感染。
我快速地翻着本子,不知道自己希望找到什么。这上面写的所有事情在波诺弗瓦刚入院时,就像他猜的,我已经看过了。
我甚至都经历过了。
本子后面有几页新的字迹。我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后把本子摔到了地上。
“‘好吧,既然这样,’那个病人坐在黑暗中,对自己说:‘既然这样。’”
“谁知道人们想要什么,又愿意牺牲什么呢?他们总是在坐拥一笔财富,比如健康的生命或者动人的爱情的时候,肆意挥霍,却呐喊着愿意为此牺牲。”
“人所保有的,只是选择的自由。选择左边或右边,选择遗忘掩盖或揭开疮疤,选择俯身亲吻或掉头就走。”
“那个病人选择了轻轻推开医生的房门,然后俯身亲吻。他不知道会吻在哪里,也许是额头,也许是眉心,也许是鼻尖,也许是嘴唇。”
“干燥的两片,随着沉眠中的呼吸轻颤。是嘴唇。”
“他停留了片刻,然后后退一步。他回到客厅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猜测医生会不会在这段时间里醒来,发现他。也许那样他还有一个被挽留的机会。”
“但是没有。”
“他猜医生可能在装睡。但是那样一来,反而更意味着那医生宁愿他离开。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让自己不要去想。”
“他拿起花瓶里的玫瑰离开了。外面有点冷。他想既然过一会自己要把笔记本留在医院里,那么也拿走点什么东西好了。”
“至于医药费,他想,一个吻足够还清。”
波诺弗瓦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没写。只有大段会让我之后无比困扰的废话。
如果他写那些玩意只是为了验证我究竟愿不愿意去找他,那么波诺弗瓦就是天底下最十足的蠢蛋。
他是浪漫主义者。我不信他会随便找个小旅馆或者垃圾桶藏身。起码是对我们来说有点意义的地方。该死,我用了“我们”。
还能是哪儿?我冷笑起来,停下车子、
弗朗西斯的纹身店就在那。
门虚掩着。
我以为我会踌躇许久,但又发现没有理由这么做。
我的确害怕面对过去。但我更不希望我的病人可能从此无影无踪,甚至某天暴毙死在街角。
我直接把门踹开。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他坐在转椅上,抬头望着我。除了差一头头发和憔悴疲倦的脸色,他看起来和以前那个纹身师别无二致。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
我环顾四周。我最开始猜得一点也没错。所有的陈设还是老样子。
我和他的过去就在这里。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直到我忍无可忍,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快点回去,我还得上班。”
他被我推着往前走,回过头来睁大眼睛看我:“你穿着睡衣?”
我皱起眉,把他的脑袋转过去。他无奈地摇头:“拜托,医生。你是直接来这里找我的吗?”
“我先去了医院。”
“这么说你看了我的本子?”他听起来多了笑意:“好吧,你喜欢那个病人吗?”
“你写的玩意都是一派胡言,弗朗西斯。”我生硬地避开话题。
“亚瑟啊亚瑟。”他把头向后仰。我不得不停下脚步盯着他倒过来的脸。
“看起来我们之间浪漫的部分只能由哥哥我负责了。”他说,然后变魔术一样,把一朵玫瑰递到我面前。
我不喜欢打耳光。但我想不到别的回应了。 我什么都还没准备好。
弗朗西斯愁眉苦脸地揉着脸。我把玫瑰插回花瓶里,准备回医院上班。我当然没忘记换衣服。
“你为什么把本子留在医院,不直接留在这里?”我又转身问他。
“唔。”他耸耸肩膀:“也许是看看你会不会为了我,穿着睡衣去上班的地方大闹。”
“我后悔遇见你。”我咬牙切齿。
“可惜我就在这。”他微笑起来。
天气更冷了。冬天到了。然而雨季仿佛不肯离开。
我带着一身的水痕,匆匆忙忙用公文包掩在头顶推开咖啡馆的门。我抹去脸上湿冷的雨,听见窗户边上有人叫我的名字:“亚瑟?”
伊莎坐在那里,探身讶异地看着我。
我怔了怔。反而是她捧着咖啡杯啜饮一口,先友好地微笑起来:“过来坐一下吗?不过付钱的时候你得和我平分。”
于是我也朝她笑笑,走过去坐下了。
“你是来躲雨的?”她问我,接着解释道,神情少见地露出羞怯和含蓄:“嗯,我在等我的男友。”
“不怕我被他看见?”我半开玩笑地道,试着活络气氛,而她也配合地噗嗤一声笑出来。我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把一张照片递给我。那是个黑发戴眼镜的青年,日耳曼人的棱角被柔软优雅的气质冲淡。我以为我起码会感到一点点尴尬和不快,但我坦然得超乎自己的想象。我们之间大概真的没有过多少爱情。我将照片还给她:“看起来和你很配。”
于是她像初恋的少女一样,露出紧张而欢乐的表情,对我说了谢谢。
她忽然蹙起眉:“亚瑟,你精神不好。”
我愣了一下,抬起手摸了摸脸上凸起的颧骨,企图搪塞过去:“哈,我没想到这么明显了。”
“你自己是什么样子,你可比我清楚多了。”她回答:“你不像是被工作累成这样的。”
我撇开眼睛:“谁知道呢。”
我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她忽然望向窗户外面,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照片里的那个青年穿着笔挺,正茫然地张望着四周的建筑物。她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从桌边站起:“真不好意思。他有点路痴。”
“不过,亚瑟,你至少有一点变好了。” 她临走前又回头补充:“你看起来更像人了。”
—————————————
后续应该不会再修了,因为现在看到过去写的文章感到很耻(…)
如果对接下来的故事感兴趣,可以从未重修版开始读。点这里继续https://gentlemaninjail.lofter.com/post/1d1e0517_69fcdcf
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这个万年巨坑,总之感谢!
© gentlemaninjail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