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ntlemaninjail

尔邪,堆Dover的子博。

人都是要死的 (11-15.)

永生的人类法x探险家英,改编自波伏娃同名小说中一节。


-11.

 

双桨悠悠拍着水面,小船在斗折蛇行的河上荡漾。深黄和杏绿的藤蔓草径在木船下像美人鱼的发丝般纠缠。远方的山峦是沉睡的,充满野性的印第安女人的婀娜轮廓,丰满而矫健的肌肉绷紧蓄势待发。划桨的水手的交谈声在其中轻微地传播开,像湖中扩散的涟漪。亚瑟曲着膝盖坐在弗朗西斯身边,为了书写弯俯腰肢夹紧手肘,头深深地埋下,露出后颈一圈被太阳曝晒形成的色差。他的大腿上摊着皮革封面的探险日志,笔尖发出沙沙的声音。 

 

弗朗西斯用褪色的布条扎起金发,下巴上冒着零零碎碎的胡茬,新添了几分破损的裤脚挽到小腿肚。他单手扶着左膝,悠闲地向后靠去,点了支烟朝亚瑟望望:“多美丽的时刻,是不是?”

 

亚瑟抬起头,祖母绿的眼藏在浓郁的树影里。野谷丛生的田野,林木处处的大草原,初次向人揭开面纱的神秘土地包围着他,被他的双眸容纳倒映。一声长鸣,从岸边飞起一只禽鸟,飞入阳光中。他干脆利落地回答:“人愈少涉足的地方比人多的要好。”

 

弗朗西斯抖了抖烟斗。他知道亚瑟想起了他小时候铺满烂泥的伦敦贫民窟。这些天来他对亚瑟了解增长的速度让他自己都倍感惊讶:“大脑幻想的比眼睛看到的要好。你不是这么想的么?”

 

“不然人应当怎么想?”亚瑟反问道。

 

“啊,你不该问我的,我的朋友。”弗朗西斯的面容因微笑更为放松:“我真的不知道。就算我知道,也早就忘了。”

 

他们之间的对话在这种故弄玄虚又直击沟壑深处的时刻,通常就有默契地终止了。亚瑟埋头再次做着笔记。他把花草树木,飞禽游鱼的形态色泽都一一记录下来。他知道这一切未知的,远离人烟的东西对他是重要的——这个年轻人笃信自己受够了充满饥寒欺凌的人间日子。他攒了不多的钱,然后决心离开这片土地,前往传说里富饶的黄金乡、桃源圣地,并且以自己的独立的方式。世界正在他的眼前以崭新的,特别的面貌展开。

 

亚瑟起来是个现实主义者,生有一双警惕的眼和两片锐利的唇,还有未褪去阴戾的性格。弗朗西斯想,视线穿过薄薄的朦胧烟雾,看着亚瑟站起身来。然而亚瑟内心深处住着一个浪漫主义者,一个幻想家;和世界上的所有事物一般独一无二。弗朗西斯愿意为他庆幸,与他共同体验存在于世的欢乐喜忧。他不知不觉就将自己和亚瑟亲手束在了一起。

 

“东北,西南。方向没有变。”亚瑟单脚踏上船头高声命令,冷静的语调暗中宣布他胸有成竹。他环顾四下,笑了笑:“伙计们,这是一次散步。”

 

-12. 

 

他们从蒙特利尔选来了几个可靠的人,载上装满了六只小船的货物。多亏了弗朗西斯的金子。亚瑟选购货物时故意挑选廉价的,而弗朗西斯则把那双鼓胀开裂的二手长筒靴挥手丢回货架上,取下一对锃亮结实的褐色软牛皮靴。亚瑟因为被看穿了意图眉毛挑得老高。他转开视线,把莫名的一阵难堪和气恼压了回去,然后用力踩进靴子里,扣下靴扣。

 

“等你发现了前往中国的路,肯定不会吝啬这几个钱的。”弗朗西斯宽慰道。亚瑟抬起头盯着他。他挤挤眼睛,将亚瑟的辩解无形中堵了回去。他尽力表现得参与着亚瑟的梦。 

 

一个多月了,他们已经二度越过当初相遇的湍急的河,继续向草原中心深入金发。旅程还在继续。目前为止都是顺利的,都是美好的。一次弗朗西斯半夜苏醒,看见亚瑟点着一支瘦长的蜡烛,俯首在未完成的羊皮地图上勾勒。挪动的右手骨节轮廓分明,他稍停一会儿,然后舞蹈般流泻下曲线,过会儿又画出数个顿挫的三角。薄薄的暖烛光跳动着,永远不会熄灭,照亮帐篷里一小方天地。

 

弗朗西斯半眯起困倦的眼睛望着他。亚瑟瘦削但结实的肩上披着粗呢大衣,颧骨和唇下涂抹着温柔的浅黄亮色,睫毛和发稍沾了颤动的、沉静的孩子气的专注。他的轮廓像教堂里的圣像,想象中被窗棂切割成片的阳光托起浮尘,由上到下描绘着他的侧影。弗朗西斯慢慢地、慢慢地移目。虔诚感油然而生。他正欲再次入睡时,陡然听见亚瑟低低的询问:“我吵醒你了?”

 

弗朗西斯向后伸直胳膊,摇摇头。他重新睁开了眼,对上亚瑟俯视的视线。那双薄唇微微翕动,欲言又止。数秒后他率先闭上眼向后仰去,转开话题:“我们发现河口后,我就沿着去找源头。”

 

他的手中摊着未来的蓝图。等同于荷马为首的古希腊诗人们长达万行的史诗,可与三十二岁的亚历山大大帝尽在手心的庞大帝国相比拟。他像个首次独立完成巨幅油画的画匠学徒,骄傲之间积淤着隐隐退缩。好运像瞎眼的椋鸟撞了他满怀,把他推上一帆风顺的轨迹。他像对弗朗西斯,又像对自己强调道:“河流之间总有一条水道相通。”

 

轻微的鼾声,水手在一天的劳累过后酣睡得像个婴儿。篝火噼啪,夏夜虫鸣。两人维持着能感受彼此体温的距离静听着。亚瑟不知何时已搁了笔。端详着手里的地图,以漫不经心的力度掸去衣角灰尘:“你相信有一条水道吗?"


-13.

 

“我为什么要不相信?”弗朗西斯仰视着亚瑟。实际上深深依赖着对方的并非他的旅伴,而是弗朗西斯自己。他如同一株悄然攀上亚瑟脊椎的常春藤,借这金子般的年轻的灵魂焕发新生。他要陪伴亚瑟。弗朗西斯垂下眼睫。梦呓般的声音在两人间传递:“我们租条船怎么样?一起去中国。”

 

亚瑟的眼神微黯。他和弗朗西斯签订了契约一般,生活被深深镌刻下了属于对方的印痕。他怎么能拒绝这个人呢?他目前为止拥有的全部财富,他的食物,他的队员,他的船只以及他的性命,全都是弗朗西斯所赐。他攥紧了被单。他应该和弗朗西斯同等地分享这一切。他应该说好。然而亚瑟心头突然泛上不忍。他无法欺骗弗朗西斯,更无法欺骗自己。他听见自己说:“……我不想看到有人在我之前从这条路走到中国。”

 

弗朗西斯不禁感叹他加诸于亚瑟身上的利益和负担终究还是虚浮的云朵。他徒然与亚瑟共同生活,徒然试图以亚瑟的未来作为他的未来,他不可能是亚瑟。他从永生的那日起就坠入了无底的深渊,那是种平静得仿佛不起波澜的死水的绝望。亚瑟的期望,亚瑟的难以消除的不安,对他就像这个特有的温暖时刻一样引不起他的共鸣。弗朗西斯玩笑般发出低低的嗤笑:“你这自私的家伙。”——但没有哥哥我自私。

 

亚瑟的嘴唇抿了抿,语气不受控制地僵硬:“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儿有一个恶魔。”弗朗西斯的话音像是从倾斜的杯中淌流的醇厚美酒,在夜幕下蜿蜒成小溪,包围了他的四面八方。亚瑟有一刹那的恍惚,他分明觉得弗朗西斯的低声细语在窄小的空间中回荡,随烛光摇曳着漫过他耳畔。他摆摆头,却发现弗朗西斯隐约的笑意更似自嘲:”他愿意处于你的地位。“

 

“你?处于我的地位?”亚瑟万万没想到他会做这般回答。全无征兆,他仰头咧开嘴笑起来,脖颈轮廓在光影中拉成喉结突出的折线。想想看,奥林匹斯山上的独来独往与世长存的神祗与人类,为了果腹蔽体或声名权贵穷其一生奔波忙碌的蝼蚁般的种族交换地位,多么滑稽,简直可以好好编著一出荒唐喜剧!无尽的时间与精力,哪怕用只手遮天都不足以形容这上苍给予征服者的恩赐。要是他真能活到时间的尽头,不要说一条河道,哪怕是三千万条河流和山脉都要以柯克兰的名字命名。他竟被一腔莫名的滑稽感冲上头脑,朝弗朗西斯伸出手来:“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让我们交换。”

 

“唉。”弗朗西斯撑起上半身,把自己的手掌递给亚瑟。那是双修长但抚摸时不给人以舒适体验的手,因常常藏匿在乌黑手套里少见阳光而较苍白,纹理粗糙,掌根和指节生茧。年轻的骨骼在皮肤下微微凸起颤动。他瞅着亚瑟,弯弯唇角,只发出一声叹息。

 

-14.

 

”你不知道,弗朗西斯。常人不像你那么多思考。“亚瑟恢复了神情,叫出旅伴的名字,光芒下浅橄榄绿的剔透眼睛蒙着隐隐嘲讽的云翳。或许等到他亲自领教了长生不老的乐趣和苦闷,未来某日世界在他眸中也会呈现同样厌倦的姿态,但谁在乎那个?这该是多么诱人的天罚。他想要的只有将自己像钉子般锥进大地的土壤,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恒久昂立。他难得甩下皮囊如此坦诚。

 

他对弗朗西斯道:“我多么愿意长生不老。”

 

“这是意料之中的,我亲爱的。”弗朗西斯同样难得地给予温和平淡的作答:“以前我也这样想。”

 

“那样我肯定会找到去中国的道路。”亚瑟松手让他的心血滑到膝盖上搁置着。向后重重倒在折叠衣物充当的柔软枕头上,金发凌乱的头颅和弗朗西斯不过咫尺。他斩钉截铁,尔后语气故意扬作与长生不老本身一般的虚浮夸张。他闻到了自己散发的咄咄逼人的气息:”我走遍地球上所有的河流,画一张包括所有大陆的地图。你以前想过这种生活吗?“

 

“相信我,我的朋友。”弗朗西斯为他耐心地解释,像是在念兔子彼得的故事。他自己被这语气逗得产生发笑的欲望,笑容却在抵达唇际时无影无踪消散了:“你不久就会对中国不感兴趣。任凭世间万物,你会对一切不感兴趣,因为你是孤零零一个人在世界上。”

 

“你在世界上是孤零零一个人吗?”亚瑟忽地问道。鬼使神差,他的回忆翻涌。在这与世隔绝的荒野中,那自然而生的优雅和圆滑,轻佻和傲慢。但弗朗西斯有一对不属于声色犬马酒肉欢合的先知的眼睛——亚瑟的心跳骤然停顿半拍,孤独苍老的岁月的分量一瞬间压上他心头。

 

“不。”弗朗西斯透着法语口音的柔和声线极近,而又极远。亚瑟阖上眼睛听着。远方地平线吐露出年轻的崭新的光辉,透过帐布,隔着他的眼睑烙印光晕。蜡烛短下去了一截,莹白的烛泪积聚在托盘底。他想到弗朗西斯在精神和肉体一样年轻的时刻,也必曾怀着朝圣者的灵魂,深沉而浪漫地燃烧自己的爱慕,在凝望某人的双眼中。

 

亚瑟睁眼。风将远方野兽生机勃勃的嗥叫送入簌簌抖动的帆布帐中。弗朗西斯正在从云朵间隙投诸草原的黎明日光下凝望着他,眼角因弯起聚了细小的褶皱。

 

“现在不是了。”弗朗西斯道,而亚瑟盯着海蓝色的宝石里自己的倒影。


-15.

 

船队迂回曲折,逆着愈来愈明亮的晨光行驶。鸟鸣和轻柔的橹桨声代替了所有交流。亚瑟将手抬起,遮在眉前,困倦的眼睛却因远眺眯起显得锐利。弗朗西斯侧头看了一眼,他由肩上外套下延展出的小臂在一个月来似乎变得结实了几分。在他莫名惘然之际亚瑟的神情突然变化了,像察觉到风吹草动的猎手。

 

“一个村子。”他说。他的视线的确锋锐。


不久摇篮一般形状的草屋在树丛后边现出真形,从远古的海洋中潮汐退却浮现的奇形怪状的化石一般,和现代世界相去甚远的气息扑面而来。棕榈和干黄色的印第安人皮肤的色彩。炊烟幻化成亲切而诡谲的形状。顶着翎羽的头颅现了出来,发出尖声怪叫。谁懂得揣测野兽的意图?至少有这么一点是已可知的真理,有的原住民对外来者友好,而有的则不。他们拿着长矛舞动。弗朗西斯下意识地迈步站到亚瑟身边,后者蹲下身打开包裹,同时严厉地低声喝止水手的低语。

 

“你懂他们在说什么吗?”亚瑟低声道,抬眼瞅了瞅对面驶来的独木舟,一个赤裸上身,皮肤仿佛棕榈油般发亮的的土著正在船头预备拦截他们的去路。他哗啦一下扯开绳结,纺织精细的布帛,螺铀项链,针和剪子在太阳下发着柔光。那些是准备和印第安人交易通行证和粮食的货品。

 

“那奇特的嚎叫?”弗朗西斯无奈地笑笑。他心里没底,只有亚瑟也许还行,但他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在争斗中确保整个部队全身而退。“在遇到你以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一切是徒劳的——学习野蛮人的土话还要排在几乎榜首。当然,你要是愿意看着哥哥我像猴子似地比划手语和他们交涉,随时效劳。”

 

“是不是该改改废话太多的毛病了,弗朗西斯?”亚瑟站起身与弗朗西斯脊背相对,危机下语气少见地隐含调侃。他直面着手拿武器的土著,挥舞手里缝缀着金线的彩色头巾,冷静地呼喝出一串弗朗西斯不懂的音节。

 

那些叫声立刻停止了。弗朗西斯哭笑不得地转身越过亚瑟的肩膀看去,穿着箭猪毛镶边彩色鹿皮的土著作着手势让探险队靠岸。他们和亚瑟一呼一应交谈着。小孩从树顶上俯视着奇装异服的白人们,大睁的巧克力色眼睛洋溢着好奇。妇女坐在男人们身后并不阻止。他被摆了一道。弗朗西斯说:“是不是觉得你学会幽默了,亚蒂?”

 

“我一直都很幽默。别不甘情愿,柯克兰扳回一分。”亚瑟回答道:“他要带我们到头领那里去,我们跟他走。但听好,别离开枪支。现在别偷懒了,赞助商,劳烦你把船缆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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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15年,一个巨坑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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